“咳……咳……”
当一两声带着浊重气息的咳嗽传入我耳朵时,我正和娘亲在并不宽大的厨房里,一人坐一个小板凳,面对面剥毛豆,一边在斜照进西窗的光影里闲唠着儿时的趣事。
灶膛里仍烧着火,一锅还未煮滚的水让屋子里弥漫着足以疏懒了精神、消闲了意志的润湿的雾气。月娘像一只轻捷的小鸟飞快地扑向大门,欢喜地轻呼:“爹爹回来了!”
我心上有根弦绷紧了,一天里,娘亲只字未提这个踏着夕阳归来的男主人,我也不敢问,除了听王忠臣说过他做着一份拥押的差事,别的一无所知。
我下意识望望娘亲,娘不动声色地收拾地上的豆荚,扫到竹畚箕里,又拎着畚箕出去,淡淡地招呼一声:“大郎来家了啊。”
月娘的臂弯里搀着一个中年男人,男人却只比她高半个头,我模糊地想,只怕他身高还赶不上我那高挑的娘亲。他的脸上,有我熟悉的战火熏出来的黎黑,额头上深深刻着几道横纹,在抬眼的时候,横纹凹陷进去,似乎比他黄褐色的眼睛更能表露出生活重压下的艰难。
用我审视军人的眼光,我一眼可以看出他的肌肉已经松弛,反应不大灵敏,绝对不适应马上的争斗,就算是当个步兵,也恐怕要被归入呐喊造势的一类。但是月娘喜滋滋满脸骄傲,像迎接一个凯旋的将军。
问题是,月娘天人般的美艳和他并排在一起,简直无法不让人怀疑造物主是否在某些方面出了差错。我的脑海里晃过爹的影子,沙场点兵英雄勇武的爹爹,月下抚琴潇洒儒雅的爹爹,笔走龙蛇慷慨激昂的爹爹,强压也压不住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问题,为什么我的娘亲会离开爹,嫁给……
男人半张着嘴,诧异地注视着我这个出现在他家里的陌生人,娘大大方方走上前去,脸上带着和煦的笑,“大郎,这是我儿子岳云。”不要说是周大郎,就是我,也被娘出人意料的没有丝毫过渡的直白吓了一跳。
周大郎的思维还算快,或者娘跟他提过也未可知,总之他很快恍然笑起来,他的确是在笑,不虚假,不做作,不是那种堆出来的笑,确实是连额头的横纹里也满是笑意,我第一次发现,这个长相粗陋的男人竟然笑容很憨实。
他的手脚倒有些不自然,似乎不知道应该施个什么样的礼合适,于是他躬了躬身子,“是……少将军哪,失敬了,失敬了。”我急忙还个大礼,“岳云见过周拥……呃……周伯伯。”叫周拥押不合适,还是叫周伯伯合适。
娘拉了我坐到方桌前,却不看周大郎,只说,“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!”便吩咐月娘,“你爹回来了,去端饭吧。”
月娘把中午剩的鸡和肉,以及新烧的两尾鱼和几碟小菜端上桌,周大郎这时忽然起身走到里屋,半晌出来,手里多了一个陶罐,他看看娘的脸色,又望望我,才笑着说,“我这罐酒倒是藏了好久没舍得喝,少将军头一次来,没什么好招待的,拿出来助助兴吧。”
我愣了一下,爹从来不许我喝酒的。我只好推辞道:“对不起周伯伯,我不会喝酒。”娘忽然冷笑一声:“是岳飞不让吧?”我无语默然,周大郎抱着酒罐,脸色尴尬地僵立在桌旁。
娘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,猛然站起身,一言不发,从碗橱里拿出三只小碗,夺过周大郎手中的陶罐,哗拉拉倒了三碗酒,一碗放在我面前,一碗放在周大郎面前,最后一碗放在自己面前,这才气呼呼地说:“他不让你喝,娘让你喝!今儿个娘高兴,咱喝个痛快,娘也陪你喝一碗。”
周大郎懊恼地去拖娘亲的手,连声说:“玉莲你这是干啥哩,孩子有难处就算了吧,唉唉,都是我不好,都是我惹的事。”这句话里他没有叫我少将军,却不经意地说出一个词“孩子”,一霎儿间竟让我的一颗心与他亲近起来。我端起酒碗先喝了一口,笑道:“周伯伯的盛情怎能不领!今天原该破例。”
天色渐渐暗了,娘点亮了一盏小油灯,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到墙上,放大了好几倍。自我从军以来,我都不记得有几回能这样文文雅雅、安安静静地吃饭。行军经过村庄,见到那隐隐绰绰闪亮的灯火,总幻想着灯下会有怎样的温声软语。碗可以是粗瓷的,衣可以是麻布的,墙也可以是班驳的,家的感觉却总是让人温暖的。
周大郎不停地往我和月娘碗里让菜,见我的碗里堆得小山似的再也没地方了,又不好意思地收了筷子,捧起酒碗,脸上依然是那种憨实的笑,“喝酒,喝酒。”月娘似乎不断用眼睛偷偷看我,我一望她,她又羞涩地低下头去。
娘的酒见了底,她“咕嘟咕嘟”又为自己倒了一碗,大郎欲要阻止,却甚迟疑。娘一仰脖子,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,对着周大郎星眼朦胧地笑:“大郎,你说我命好不好,你瞧我儿子多出息!”
大郎握了娘的手,连声赔笑道:“可不是吗,谁说咱玉莲命不好!你整天念叨着,这不老天爷听见了,孩子就来看你了不是?”
娘却一转眼敛了笑容,猛地甩开周大郎的手,“你单知道笑,你不知道我云儿吃了多少苦!是我让他吃的苦你知不知道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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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4:feilu