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小陌又逢春,只见梅花不见人。
玉骨久成泉下土,墨痕犹锁壁间尘。
——陆游《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之二》
窗前的风铃,轻轻摇曳在风中,一声声,惊碎了久远的芳梦。夜,悄无声息地从身旁溜走,无处寻觅。不经意间,初秋的味道便和着寡淡的咸味似轻绸般从我脸上滑过,留下惨惨戚戚的暗影,在冷香里浮动。
水样的沈园,依然在眼前漾了几漾,便融入了次日空蒙的晨光。在蒹葭苍苍的柔波里、在鉴湖之滨的潋滟里、在山寒水瘦的空灵里,凝眸处,又添一段新愁,而一切只因遇见了他。于是,蒙眬里回味着渐远的幽梦,不禁在心中感叹:世间的事,究竟有多少值得追忆?世间的情,究竟有多少耐得住久长?世间的人,又有多少经得起揣摩?
那年,一宵冷雨埋葬了凄艳名花,亦埋葬了爱恨纠葛,只任情思绵邈、冷俏绝伦。和煦的微风吹不散他眉间化不开的浓墨,清凉的冷雨褪不去他指间淡不了的纹络,浓艳的秋阳晒不干他灵魂间忘不却的心殇,消退如潮的记忆被时间蹂躏,早已变得面目全非。那草长莺飞、杏花微雨的诗情画意,亦随同唐琬的墨香流韵消散于浩渺江海,残留在他眼角的唯有她冰凉的气息。
今朝,一缕浮光缓缓爬上轩窗。染指流年,我静立窗前,细数他身前的点滴,任久远的回忆充盈在脑海。留恋春光乍泄时的几枝折柳,沉溺柳暗花明时的几分妖娆,醉心双酣斗酒时的几许肆意。却不知有谁人能懂他三尺青峰龙吟剑,一啸震天?又有谁人能怜他年少意气,错失了那段红尘良缘?江湖心,终被冗长的岁月打磨成念珠的圆润,毫无棱角。该何去何从呢?伊人不在,壮志难酬;庙堂居远,江湖已倦,或许唯有古巷的幽深,可包容他一颗游子心,使其免受飘零之苦,容其在佛前觉悟,修行得道,直至飞升西天。
她走了,犹如一片风中的落叶,在沈园柳絮漫飞的春天里,飘逝。花开花落,春去春来,南宋的春天换了一茬又一茬。尽管他书剑相随、南征北战,心还是离不开故乡、离不开沈园、离不开那个凋谢在烂漫春光里的她,晚年更是“每入城,必登禹迹寺眺望,不能胜情”。
我知道,他在眺望沈园,眺望园中的宫墙柳、闲池阁,眺望葫芦池上还是不是春波绿、惊鸿来,眺望冷翠亭中还有没有红酥手、黄縢酒。他是相信的,相信她没走,一直就在沈园。不然,他不会拖着风烛残年的病躯隔几年就来这里眺望一回。
每一茬春天都是那么短暂。悠悠岁月如一瞬,一瞬却化作心底的永恒。他明白,能赋予他鲜活生命的,定是那身裹锦绣的丁香女子。所以,经年后,他仍愿意撑一支长篙,徘徊在她深沉静默的眼眸中,流连忘返;仍愿意织一帘幽梦,网罗她遗失在尘世的芬芳,情不自禁;仍愿意抚一把素琴,呼唤她决绝转身前的温存,痴心不改。
浪漫沈园里,柳色染了客舍,乱花迷了人眼,潭影空了人心,一年又一年,却是再也不见她暗弱的身姿飘摇在风中。“梅花落,曲径幽,几年离索软流云;子规啼,山河在,一腔愁苦念旧人。”然而,他也知道,莲花的娇羞,只是苦苦守候在季节里等待的错误。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,终于明白,其实他从来都不是归人,甚至不是过客,只是一片游走的尘埃,在色彩斑斓的光影里存生,所有的闪耀都无法明媚她早已黯淡的容颜。如果,仅仅是如果,鉴湖上依旧歌舞升平、灯红酒绿,她是否便可以在他的注目里得享天年、安度余生?
忆往昔,黄昏窗前或是月淡花下的低语,尚有燕台的凄凉落寞,轻轻萦绕在心头。纵使没有,那寒潮孤影的残照,亦难抵她画舸的青绫红笺。梦中本是伤心路,无奈此情不愿醒。剔尽灯花,独唱独酬亦独怜,却是依旧美梦难成。只能任由写满往日情思的诗稿,尽数奔向盛大的灰烬,无怨无悔。山河破碎风飘絮,他无奈;心心系念的人早因他香消玉殒,坠落在韶华岁月里,只留给他一杯回忆的苦酒,却是无奈复无奈!
四十年了。弹指一挥间,四十年匆匆过去。六十八岁的陆游重游沈园,心中充满无限感慨。光阴荏苒,桃花还记得“沈家花园花如锦,半是当年识放翁”;柳枝还记得“梦断香消四十年,沈园柳老不吹绵”;碧水还记得“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”。如烟似雾的夜色,在他苍老的面庞里氤氲着一段苍凉的往事,她曾惊鸿照影的一池清荷、她指间抚触琴筝的一段音符,依然摇曳着
阅读模式无法加载下一章,请退出
来源4:17k